初見到兩位敘利亞的兩位講者時,Eyad眼中流露出超乎他這個年紀的自信。而Salam則是非常優雅地坐下來,白色的頭巾與端莊的西式女士服,顯示她應該是一個現代化的虔誠穆斯林。Salam說:
「我讀的是大馬士革大學,每天早上我會去家裡附近的公園跑步,大概是2012年,整個內戰危機漸漸顯現的時候,有次跑步的時候聽到遠方傳來一聲巨響,後來回到家父母告訴我是住家的街區附近有爆炸。從那天開始我就再也沒去學校,整整休學了一年。現在我早該在兩年前畢業,但我沒有,我還有兩年沒讀完。」
如同其他許多敘利亞人,Salam 和 Eyad 只是跟一般人一樣正常生活,根本不知道為何事態會演變成如此。我起初以為坐在我眼前兩位是敘利亞版的 「天龍國人」,鮮少離開首都,不知道自己國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但細問之下並非如此。兩位多次旅行國內,即使在內戰爆發後,Eyad甚至還參與聯合國的項目到霍姆斯(Homs,敘利亞反對派的重要據點之一)。
「在內戰開始之前,敘利亞人從來不會在意對方是什麼教派,教派從來不是問題。然而內戰開始之後,彷彿某些東西被打開了,人們不自覺開始會在意對方的教派。」
敘利亞是一個世俗的穆斯林國家,全名為阿拉伯敘利亞共和國。伊斯蘭的遜尼派佔據國內70%人口,但國家由敘利亞復興黨一黨專政,而統治敘利亞的阿薩德家族則是伊斯蘭什葉派中少數派阿拉維派。國際媒體恐怕過度渲染教派衝突的色彩,但從兩位年輕人來看,他們並不了解內戰是怎麼開始的,也無從知道內戰什麼時候結束,怎麼結束。
「剛開始的時候大家覺得危機只是暫時的,衝突用不了多久就會結束,我個人的休學也是暫時的,然而現在大家開始接受一個事實:內戰可能還要打上一段時日,受不知道多久。但你知道的,它總有一天會結束,而我們必須為明天做準備」Eyad 和 Salam 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透露一種「希望」。大部分的人都沒有經歷過戰火,或許也不知道在戰火當中如何保有生存的願望。
大馬士革位置圖。圖片來源:GOOGLE MAP
在敘利亞自學
兩人就是在「內戰終會結束,我們必須先做準備」的想法之下開始了他們的倡議,創辦了敘利亞青年賦權計劃(Syrian Youth Empowerment Program, 簡稱SYEP)教育15–17學齡的青年,特別是寫程式Coding的能力,培養他們在有一天內戰結束後,可以有能力和知識重建這個國家。
實際上訪談當中,兩人強調他們是敘利亞國內最幸運的一群,住在相對安全的地方(大馬士革),可以使用網際網路,受良好教育。其他敘利亞青年就未必向他們一樣幸運,許多人離開學校,不單單是因為學校關閉,有些人選擇參軍,有些人更是因為家中的經濟問題必須出外工作。
「敘利亞並非每個地方都被戰火摧殘成了廢墟,有些地方仍然比較安全,敘利亞是一個綜合的地方,而我們是比較幸運的那一群。」
Eyad 說他會利用網路自學課程MOOC自修,來填補學校關閉期間的空缺。他沒有特定用哪一個MOOC課程的服務,他需要哪種知識,就找該知識教授最好的課程,而他通常都學習機械工程相關的課程。線上課程已經成為他學習最重要的管道。過往我們可能以為MOOC多是居住在和平地區的人額外自學使用,卻從沒想過其實也給戰火地區的人們一個可以接觸全球最優秀教育的管道。然而他也說他現在學習大量依賴網路上的資源,因為內戰的關係,教科書變得格外昂貴。不過,前面提到過的,首先你要能上網。
敘利亞青年賦權計劃。圖片來源:敘利亞青年賦權計劃臉書
內戰終會結束,但我們有更長期的問題
除了SYEP以外,Salam 和 Eyad 也創立了沙龍活動,討論各種不同議題,包括永續環境、全球公共議題等。當問到人們會不會更關心當下的內戰而不太關心類似環境這樣的議題時,Salam說:
「內戰有一天會結束,但永續發展的議題一直會存在…很多人可能認為敘利亞急需人道援助,沒錯我們確實需要,但我們不能只有專注於人道援助,不然我們無法為了明天做好準備。」
因此Salam表示他們在舉辦沙龍活動時,總是試圖鼓勵人們多思考未來,而不是教育性的或是學術性的,而是開展生活的另一個面向,思考如果今天內戰結束了,我可以做些什麼這樣的命題。
的確,近年來敘利亞除了內戰以外,也同時面對嚴峻的環境問題,特別是乾旱。氣候變遷的影響也衝擊著這個古老的土地。根據美國一份研究報告指出,敘利亞經歷了900年以來最嚴重的乾旱,導致2006–2011五年之間85%的作物死亡。乾旱導致150萬敘利亞人從鄉間移往都市。這項發現被認為是敘利亞內戰背後的「氣候因素」。
從太陽花學運之後,沙龍活動在台北變得極為興盛,我有點好奇他們會不會面對政府方面的言論自由打壓,畢竟敘利亞是一個一黨專政的國家,因此迂迴的問到政府對他們的倡議、組織與計畫有什麼想法。
實際上他們的組織至今都沒有跟政府註冊,冗長麻煩的行政手續是一個主要的原因。而在資金方面他們也更傾向與私營部門接觸,而非官方機構。
戰爭讓女性進入職場,但傳統束縛仍在
Salam其中一個重要的項目是促進女性權益。敘利亞是一個父權極重的社會,傳統和伊斯蘭教義不鼓勵女性出來工作。然而因為戰爭的關係,不少男性前往參軍,加上家庭經濟壓力,更多女性開始出現在敘利亞的工作場所當中,包括公車司機、餐廳服務生等。更多女性出現在公眾場合也轉變敘利亞原本更保守、限制更多的社會風氣。
然而戰爭除了讓一些女性擠身工作領域,卻也讓部分女性遭受更嚴峻的處境。有些家庭的父親因為無法負擔養育女兒,更傾向提早將女兒嫁掉,將照顧女兒的責任轉嫁到另外一位男士身上。這在國內的難民營(敘利亞人不稱之為難民,而是國內失所者,Internal displaced people)更為普遍。而現在有更多的女性早婚、也更早懷孕、因為丈夫死於戰爭變成寡婦。
Salam說她認識一個女孩,嫁給了一個16歲的男孩,懷了一胎之後男孩就離家工作,期間回來一個月時女孩又懷上了第二胎,但男孩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女孩的父親是一個大樓管理員,也無法照顧女孩加上兩個嬰兒。對這些人來說,問題不僅僅是經濟上的,而是一切都改變,心理的創傷難以修復。重要的是不要再讓這種傷害帶到下一代。
對出外工作的女性來說,這是前所未有的機會可以見識社會、旅行去接受教育,而他們的家庭也意識到女性在外工作可以減輕家庭許多經濟負擔。然而人們的看法各異,甚至還取決於城鄉之間的差距。Eyad就說比如在敘利亞的其他城市霍姆斯或哈馬(Hama),在當地如果看到女性工作可能會追打她,這種事情在大馬士革不能想像。女性明明做同樣的一件事情,但在不同的地方卻會受到不同的對待。但並不是說大馬士革的人就都贊成女性出來工作,而是每個地方有不同的風俗習慣。
而戰爭的關係也並沒有徹底改變大部分人對女性工作的偏見,更多人認為這只是迫於情勢所逼,不得不的辦法。
女性進入職場改變整個社會風氣的例子最出名應當是美國在二戰期間,大量的美國青年參戰,而女性開始承擔大量後方補給的工作,甚至進入工廠製造彈藥。許多女性出來之後便沒有再度回到傳統家庭,此後有美國女權運動、女性意識的抬頭。今日的敘利亞也面對類似的狀況,從他們分享的故事當中就可以看出戰爭的殘酷卻也帶來社會變革的契機,而這股力量必定也將在敘利亞的未來產生作用。同樣地,不幸更早失去童年的女性,社會也必須花更大的力氣去修補這道沈重的傷痕。
Salam 與 Eyad在大馬士革拍攝的生活影片
結尾時候,Eyad說台灣,或者整個東亞給敘利亞人的印象是就是科技、科技和科技。他朋友要他隨便買點電子產品當作紀念品回去。而Salam則是對台灣的溫文禮貌印象深刻,甚至比他之前去過的韓國印象還更好,從她看來,台灣人講話更輕聲溫柔。
訪談完不久之後,他們站到了TED的台上發表他們的演講,我從幕後看著鎂光燈打在這兩個遠渡重洋來台灣的年輕人,對著台下一群陌生的聽眾闡述他們在敘利亞所做的努力。儘管偶爾緊張而停頓,他們不管是在台上或者在敘利亞的努力都令人敬佩。
台灣鮮有敘利亞人造訪,更別說來自政治立場站在西方對立面的大馬士革。在訪談當中兩人不時透露出這場戰爭面貌的多樣性,有戰火蹂躪的地區,也有安全可以上網的地方,有因為戰火出來工作的女性,卻也有被迫提早婚嫁的女童。有絕望的難民,卻也有像Salam 與 Eyad兩位充滿希望的年輕人。兩人帶來的,並非戰火的殘酷,而是戰爭中的希望,而這是敘利亞最欠缺的,也是世人應當多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