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節就要「自殘」?阿舒拉節、什葉派與現代伊朗

阿里(Ali)
7 min readNov 30, 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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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rd, Oct, 2017

原文:http://www.jiemian.com/article/1664411.html

過去一兩周,對中東的什葉穆斯林來說,是一年中最悲傷的時期,人們在清真寺聽講中痛哭、在街上用鎖鏈甚至彎刀割傷自己、在哀傷的歌聲中呼喊:「噢!侯賽因!」。

侯賽因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孫子。公元680年10月10日,侯賽因在卡巴拉(位於今天伊拉克)的戰場上身亡。什葉穆斯林便用伊斯蘭曆第一個月的第十天作為「阿舒拉節」紀念這段歷史。每逢這天(今年阿舒拉是10月1日),世界各地將近兩億人口的什葉信徒,都會紀念這場戰役,哀弔侯賽因。

「天天都是阿舒拉,到處都是卡巴拉」,和伊朗革命有著千絲萬縷聯繫的伊朗社會學家沙里亞蒂(Ali Shariati)曾引用這句話,嘗試將什葉信仰賦予現世的實際意義。傳承到今天的阿舒拉節,已經不僅只是紀念卡巴拉之戰,也和中東的地緣政治、文化與當代歷史緊密相連。

卡巴拉之役與什葉派身份

公元680年,伊斯蘭曆61年,先知穆罕默德的孫子,第四位正統哈里發阿里的次子,侯賽因·本·阿里(hussayn Bin Ali)在政治鬥爭中拒絕倭馬亞王朝新任第二任哈里發耶齊德一世(Yazid I)的效忠要求,隨後在庫法人(位於今天伊拉克)的邀請之下,前往避難。然而,耶齊德卻派出大批部隊前往攔截。

當時正值穆哈蘭姆月(伊斯蘭曆禁止暴力的第一個神聖月份)期間,侯賽因連同他的72名親屬同伴,被耶齊德一世派出的三萬名部隊在卡巴拉(今天伊拉克境內)附近包圍,的部隊先是阻斷水源,最後在阿舒拉(阿拉伯語的第十)日當天,侯賽因完成早上的晨禱之後,以寡擊眾,被殺死。侯賽因成為什葉歷史上最重要的犧牲者。

什葉遜尼之爭,源於對誰是穆罕穆德繼承人的分歧。對於什葉教徒來說,卡巴拉之役構成了自我認識的核心。侯賽因的犧牲、耶齊德的迫害,令什葉派將自身的信仰精神解釋為對不公不義的敏感、面對獨裁者的犧牲勇氣,以及被迫害的集體記憶。

因此,對什葉教徒而言,「阿舒拉」變成為紀念這場戰役的節日;一個哀傷、哭泣、吊念、捶胸頓足的節日。早期伊斯蘭的歷史事件連結著每個信徒,一如基督教中耶穌基督為了基督徒被盯在十字架上受難,侯賽因也被什葉視作為穆斯林挺身而出拒絕屈服而死。一般的阿舒拉節活動,橫跨近兩周,從阿舒拉當天前十天開始,在清真寺、聖陵(先知後代的陵墓)便陸續會有各式活動,包含演講、歌唱與禮拜。

卡巴拉戰役傳說中的數個重要插曲,至今仍是什葉教徒吊念的重點 — — 侯賽因告訴他的敵人他還在強褓中的兒子是無辜的,請讓嬰兒喝水,嬰兒卻遭到弓箭射死 — — 阿舒拉期間,父母會用鮮綠頭巾將自己的小孩打扮成侯賽因之子的形象。

什葉派與伊朗的地緣政治

儘管卡巴拉之役只是一場戰役,背景卻是早期伊斯蘭教創教時期體制未穩的政治鬥爭。政治上的分歧導致了伊斯蘭內部的分裂,後來產生神學上的差異,兩個社群體制結構的分野直至今日,結合民族國家與地緣政治,多少形塑著今日的國際政治格局。

在漫漫歷史長河當中,什葉派都作為少數群體存在,今日約占整體穆斯林數量的20%(但是在中東,可以達到40%左右)。伊斯蘭的帝國歷史,從四大哈里發、倭馬亞王朝再到阿巴斯王朝、甚至奧斯曼帝國,都是遜尼作為主流。什葉派長期在當權者底下生存,關注如何在迫害中生存。第12位伊瑪目馬赫迪「隱遁」之後(據聞為了躲避迫害,躲起來直到某天再度歸來,給世間帶來正義),則在教義中增加了彌賽亞色彩的等待末日元素。今日,大部分的什葉教徒屬於「十二伊瑪目派」,也就是認為正統伊瑪目有12位的派別。

伊瑪目這個詞本身,就存在遜尼與什葉的神學分歧。伊瑪目字面意義上指得是「站在前面的人」,在遜尼派中,帶領禮拜即可稱為伊瑪目。然而在什葉派中,只有先知的後裔,因為繼承先知的血脈,有辦法探知可蘭經中的真理,才能稱為伊瑪目。而「真正的伊瑪目」只有12位。這也隱含遜尼與什葉的政治分歧,遜尼認為透過社群推舉,只要能守護信仰的人,就能成為合法的統治者。但對於什葉派來說,只有(12位)伊瑪目,是合格的社群領導人,先知穆罕默德的繼承者。

兩件歷史的關鍵事件,讓什葉派不再僅僅「屈居人下」。首先,16世紀統治伊朗的薩法維王朝,多半出於對抗奧斯曼帝國的政治理由,決定將什葉設為國教,將大部分信仰遜尼派的人口,強行轉化為什葉信徒。也正是在這時候,阿舒拉祭典的地位得到官方的推崇。苦澀千年的什葉派首度結合帝國機器,自此伊朗成為什葉為主的國家。薩法維曾短暫統治過伊拉克,今天伊拉克南部也多為什葉教徒。

第二個事件,是1979年的伊朗革命,什葉教士霍梅尼在革命後的政治鬥爭中脫穎而出,成功制定新憲建立伊斯蘭共和國,明確什葉教士為國家最高領袖,什葉伊斯蘭為國教。從此什葉教士階層不僅不是如薩法維時期般作為國王掌控國家的協助者,反而一躍而成國家機器的最高掌權者;伊朗國內的宗教權力正式高於世俗權力。儘管伊斯蘭共和國的體制並不被全世界所有什葉派所接受,但其仍影響深遠,它代表著在現代民族國家中有支什葉的國家力量,可以與其他遜尼派國家平起平坐甚至抗衡。今天中東地區所傳出的地緣政治衝突,很多都來自於什葉伊朗的崛起,導致遜尼派阿拉伯國家的憂慮。

阿舒拉在當代伊朗

誠然,伊朗轉變成為神權共和國,是一次大變革,不僅對國家來說,對宗教來說本身也是。將宗教與政治結合,究竟是導致「宗教政治化」還是「政治宗教化」,很難說得清楚。但是無可懷疑的是,兩者往往交纏在一起,阿舒拉祭典也不例外。

早在1978年,革命的前一年,伊朗民眾就利用穆哈蘭姆月、阿舒拉等聚會契機,抗議巴列維國王的獨裁專制。革命後,伊朗則隨即被捲入兩伊戰爭的泥濘當中。面對伊拉克的薩達姆入侵,伊朗官方動用了宗教情緒,催動卡巴拉之役中「烈士的犧牲精神」號召參與戰爭,彰顯「烈士」的身份,紀念戰爭中傷亡的士兵。直至今日,被 ISIS 殺害的伊朗士兵,官方也會用類似的話語來紀念。通過官方將「天天都是阿舒拉,到處都是卡巴拉」這句格言解釋成不間斷與欺壓者戰鬥,這套什葉版「不斷革命論」,成了伊斯蘭共和國官方意識形態最合適的口號。

伊朗官方也重視著阿舒拉所傳達的形象。阿舒拉在世人當中最著名的形象恐怕是「自殘」,包括用刀或鎖鏈拍打自己背部到出血,或者用刀割自己的頭部,為的是感受卡巴拉之役中侯賽因所受到的苦楚;這與其他宗教中的苦行僧有類似之處。然而為了改善形象,這類行為已被當今的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內伊發出宗教禁令所禁止,恐怕只有諸如伊拉克什葉派地區,才找得到這樣「硬氣」的紀念行為。今天在伊朗看到的大部分祭典,都是以手掌拍打自己胸口,簡單又不失象徵性,抑或用不容易打傷自己的鎖鏈代替,而每個地方拍打的節奏與方式,所形成的舞蹈各有不同,形成在「統一規定下」,所產生的在地「多元化」。

同樣邏輯也套用於阿舒拉期間的「說書」與「戲劇表演」。眾人會聚集在清真寺當中,聽專業的阿舒拉說書者重述當年的故事,搭配充滿情感的哀嚎與哭聲,營造氣氛。在一些地方,一些清真寺會安排戲劇表演,重現當年的故事橋段。為了奪人眼球,讓更多人在聽到侯賽因死訊時大哭特哭,往往越講越誇張,脫離原意,或者將侯賽因以及其同伴的相貌形容得天花亂墜。伊朗官方則宣布所有的故事都必須先經過宗教學者「核實」,以避免這類「誇大不實」的故事,影響什葉的形象。

在今天阿舒拉的意義與信息,存在某種「普世化」的可能,而不止共享於什葉教徒之間。比如在英國,什葉社群約只有30萬人左右,但一間設立於倫敦的慈善組織「誰是胡賽因」(Who is Hussien)試圖將卡巴拉之役中的意義、侯賽因犧牲的精神等,排除伊斯蘭神學的部分來傳達出去,成為一個來自不同信仰背景所有人也可以參與紀念的活動。在這個組織的三項任務當中,救濟貧困、提供食物給飢餓者與捐血,變成了現代什葉教徒表達「犧牲奉獻」精神的方式。

從阿拉伯沙漠到德黑蘭街道,再到倫敦的公園,卡巴拉之役的精神遺產既可以成為抗議專制統治者的驅動力、也可以轉化為民族國家利益服務,還可以提煉成普世的慈善事業。什葉信仰中的阿舒拉日曆經千年,在歷史中孕育出了多元豐富的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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